第42章 雷霆寒,初雪暖
均懿在座上冷冷地道:“礼部尚书,知道朕的意思么?”
礼部尚书讪讪出列,本想辩解,但又无从说起,只好回答不知。
均懿怒道:“朕告诉你这阴雨是何意。朕乃朱雀神,以日为尊,阴雨乃是祥麟的玄龙水神司职,令我国冬麦种尽废、秋稻倒伏,今明两年减产,同时以战相催,边关告急。内忧外患,你们仍不在意,反倒要朕提到你们面前?大河两岸不是旱就是涝,水利一修再修,又不是从朕登基才开始的;扬子江沿岸一直有救灾的准备,当地水利朕也时时在心。危难当前,朕不去亲自监督救灾济民,反而去祈祷祭天?跪祭那胆大包天、遮云蔽日的孽龙么?我朱雀神威严何在!”
百官见说,自然大概知道礼部折子的内容,一起跪下,劝皇上息怒。
均懿冷笑道:“这会你们知道让朕息怒?明知道朕看了折子会发怒,还是要呈上来,倒真是死谏不退,好样儿的。朕早听说有人在京城散布流言,讲的和这折子差不多。怎么的,里应外合,朝堂上和民间一起发难,逼朕刚上位就退位么!”
百官叩拜呼道:“臣不敢!”
雪瑶低头撕纸,虽然指尖微痛,膝下也凉得难受,但听现在的情形,也知道立威初见了效,手里继续细细地撕着。均懿不说话,百官不敢吭声,殿内只有雪瑶轻声撕着奏章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痒。
过了一会,雪瑶将纸屑都丢进铜盆,拜道:“回皇上,臣撕完了。”
均懿厉声道:“倒像是朕委屈你似的!”
雪瑶知她指桑骂槐,平心静气道:“臣不敢。”
均懿怒道:“我看你们一个两个,口里说着不敢,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把朕做成一个花架子在这,只管干你们自己的千秋大业去!连日阴雨之事,除工部和户部的赈灾表之外,其他再有多嘴多舌的,下次朕便当堂打死一个,好坐实了你们嘴里昏君的名号!礼部尚书禁足三个月,罚俸半年,好好给朕想想,这些天象是让朕反思的,还是让你们自己反思的!”
右仆射听了这话,也觉得差不多了,偷眼望了一眼雪瑶,“压低”声音道:“哎呀,悦王殿下怎么了?”伸手去扶。
雪瑶直接倒进她怀里,手按胸口,似是咬牙强忍着心疼的顽疾:“不碍事……只是……殿前失仪……”
两人一搭一唱,均懿冷冷道:“抬去御医所,叫她侍君给她好好瞧瞧,朕不过说她几句便这么不中用,枉称肱骨之臣。”
几位宫女嬷嬷抬上步辇,将雪瑶扶了上去,右仆射说几句好话,均懿便顺水推舟,叫了平身,又训了几句才散了朝。
右仆射了然一笑。
新皇锋锐,这倒是个好兆头。
御医所后,小院门口守着铁衣宫卫,从天极殿直接抬下来的步辇,早就进了里面。
逸飞的房间关门锁窗,屋内已经烧了炕、点起炭盆,暖烘烘地比外面干燥些。雪瑶坐在床沿,逸飞满脸凝重,一点点卷开她的裙摆。
雪瑶见他慎重,微微一笑道:“不碍事的,一点也不疼。”
逸飞听了这话,抬起头来怒目而视:“你倒是和皇姐商量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雪瑶轻声道:“这不是怕走了风声,不灵了么?”
逸飞拿干净帕子轻轻压了压雪瑶红肿起来的膝盖,雪瑶轻声抽气,逸飞帕子一甩,怒道:“这叫不疼?”
雪瑶见他要恼,急忙拉住他手道:“今早出来的时候还没有拿定主意,我也是朝议之前刚知道,一时之下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用这种招数,可别气了,都是我不好,啊?”
逸飞也知道不是雪瑶的责任,更不是皇上的责任,只是朝堂先闹起来,才有人给他报信,悦王旧疾发作,心口疼得厉害,让他心急如焚。及至见了面,才知道她旧疾是假装的,不过是个脱身之计,放了心的同时,也有些难过,内心深处责备自己帮不上忙。
但雪瑶已经很满足了。若不是自己的侍君是医正,哪有这个安静的去处可以好好偷个懒呢?
逸飞正低头拿药膏,要给雪瑶擦膝盖,忽然被雪瑶拉起来抱紧。他手上沾着药膏,只得抬起手来任由雪瑶轻薄,又怕外面听到动静,小声道:“姐姐快放开,正要给你上药呢!”
雪瑶笑道:“还上什么药?你亲一亲就好了。”
逸飞脸一红:“别闹!若是只跪了一会倒也无妨,只是现在天阴雨湿的,地上石板清冷,若着了凉,下次癸水来时又是折磨。不但要给你上药,还要再给你吃几次祛湿的汤药。”
雪瑶笑道:“别人家娶了夫郎有饭吃,我娶了个御医,倒是不缺药吃。”
逸飞被她逗得一笑,俯身给她擦药。刚刚在火上烤了热热的药泥,随着他温热的手指一点一点在膝盖上揉捏,暖流蔓延着极舒服。
逸飞轻声道:“若姐姐不爱吃药,不如吃些药膳?”
雪瑶笑道:“都行的,总之无论是药还是药膳,都是你写了方子,雨泽看着做——对了,咱们大婚前后匆匆忙忙的,我竟忘了件东西。”
逸飞情知雪瑶要交还两人定情的玉孔雀,想到当年决裂之时一手拍在桌上,差点砸碎了,还有些后怕。还好翡翠质地坚硬,才保全了这文定之物。
恰好逸飞坐在脚凳上给雪瑶擦药,雪瑶势高,将重新打了绳的孔雀坠子从自己颈上取下,给他戴了。
待上药完毕,两人额头紧贴,鼻尖对着鼻尖,絮絮地轻声说笑。
不管明天是什么情形,先享受一刻今朝。
腊月初八,天气有点阴沉。白色的沉甸甸的云,几乎压到了宫内一些高楼的顶上,从那半天中,雪花像撕碎的上好宣纸,又轻又慢地缓缓飘着。
昨日的积雪还堆在路边,路上行人也不见少,笼着袖子,互相打着招呼。
又是一年团圆的日子快到了,家家都开始筹备新年,人人脸上带着些满足的笑容,心里都是温暖。今日这点小雪,与昨天夜间那鹅毛纷飞的景况相比,能算什么呢?
路边几个孩童,团了雪球相互砸,打湿了棉衣,小脸冻得红红的,又笑又跳,一刻也停不下来。忽然间,一个雪球偏移了主人希望的方向,破碎在过路行人青碧织锦的大斗篷上。行人掀起兜帽,脸孔转向孩童们,还没来及开口,孩童们便哇哇叫着一哄而散,却跑不远,在那边街角露着几个小脑袋,悄悄地看着。
穿着青碧斗篷的,便是悦王侍君,御医所医正陈逸飞。
近日宫内事务越来越少,御医所也放了假,自腊月初一至二月初二,整整两个月的休假,足够与家人欢度。按照品级和地位高低,御封的年货贺礼也发到每个人手里,令宫中上下都欢乐不已。
逸飞走了几趟善王府,但临近年节,春晖和冬郎各有各的事务,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成天陪在左右,母亲也出外不知道做什么去,兴许要到过年时才能回家见上一面吧。
他这几年在御医所,已经习惯身边没什么人侍奉,戴了个兜帽遮了脸就自己在宗室聚集的坊市行走。天色一直不阴不晴,哪有什么好景致,低头乱走,忽然听见一声响动,前面的行人掉下了一盒物事。
逸飞不暇思索,低头捡起。精致的纸盒上红油墨刷的千福园号团花鲜艳亮丽,包中透着隐隐的甜香气,是玫瑰的味道。想来千福园最有名的甜点便是玫瑰绒,与咸点美人舌并列,号称是这朱雀皇城最富盛名的两种小吃,即便家财万贯,若不知这两味,枉称是皇城子弟。
一分价钱一分货,这包吃食,虽不是什么稀世珍物,却也不是寻常人家随时吃得起的。若是失落,想必任谁都会怅然可惜。逸飞疾走几步,唤住前边步伐匆忙的男子:“请留步!”
那人转过头来,瓜子脸,杏仁眼,鼻梁高窄,双唇细薄,身披赭色斗篷,脸儿冻得有些苍白,见是逸飞,才弯了弯眼睛,嘴角也有些僵了地笑笑:“哥哥?”
正是“应该在家准备年节事务”的悦王侧君秦雨泽。
这可怎么说的,悦王侍君和侧侍君都悄悄从家里跑出去闲逛?要在别家,不被长辈骂了才怪。
只见雨泽脸上有点尴尬,凑到逸飞耳边小声道:“哥哥,我今天实在好累啊,出来转转,别跟别人说好不好?”
逸飞看他神色讨好,轻轻一笑:“被秦家人缠住了?”
雨泽见瞒不过,只得说了实话:“不是直接的,本来我去自己铺子里,掌柜说,表姐差人来给我送信,让我千万不要去东城店里,有人堵我呢。”
逸飞稍一沉吟,心道秦尚书未免也太软弱了些,一家子老小现在还时时来骚扰雨泽,只是不敢再进悦王府,她竟然一点约束都没,装聋作哑拉偏架。雨泽的嫁妆铺子地段本来不好,是因为表姐怜惜他的境况拉了一把,给他在西城开了千福园点心铺子,才起死回生。最近几年,秦家竟闹着要收回那铺面,但房契地契和掌柜伙计们的长契都在雨泽手里,这铺子是正经要归雨泽所有,她们也只是喊一喊罢了。
雨泽见逸飞微微蹙眉,急忙劝慰道:“哥你别生气,我没事的。”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逸飞,秀气的脸上笑意盈盈。
逸飞想到他刚才转头的惊慌,便要趁此时问个明白:“还没事?方才我叫你的时候,你吓成那样,是不是被人跟了?”
雨泽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踢雪走着:“嗯。我方才在坊外就发现有人跟,所以叫车夫改道,我自己换了斗篷跳车走的。”
逸飞有些不放心,吩咐道:“这段时间最好先别出门,我替你查查。”
刚好一路讲话一路到了王府后门,两人踏入府内,雨泽正在说:“又得麻烦哥哥了,心里特别过意不去。”
逸飞柔柔一笑,揽过他肩膀拍拍,道:“自己兄弟有什么见外的?”
门口铁衣宫卫看两眼都觉得羡慕。悦王府这个侍君和侧君得关系也太好了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