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难
三日前。
衍之悄悄来到长乐祁阳院中,还没等长乐祁阳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便让长乐祁阳不得不坐下来听衍之说话。
她说,“我知道长安令。”
然后衍之便向长乐祁阳一一诉说了她的事,在青雀十一年,她亲眼见过的事,还有青雀十三年,韩蕊临终之前拜托给衍之的那些因由、衍之三年内所做的全部努力和布置,还有回金陵之后的所有动作、利用长乐祁阳的那些事,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长乐祁阳。
长乐祁阳那时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衍之为了一个目的,竟然瞒着顾轻尘三年之久,就算是在护国寺那等地方,也矢志不渝,只为了报青雀十一年衍之还不是衍之的时候所许下的那个宏愿。
她决心以宦官之身投身变革,她想要百姓能够真正安居乐业,自己做自己的主,即使被认作奸宦佞臣也在所不惜。
长乐祁阳不知道,衍之为了这事做了多少准备,以至于让她知道了长安令。
“足够多。”衍之替长乐祁阳解惑,既然说出了一切,她就不忌惮将所有事情都说得明明白白,“秦舟、上官洛、顾乐之,还有你。”
长乐祁阳心惊于衍之所做的选择,但他是长安令主,若要将长安令的信任压在一个内宦、一个女人身上,他不敢。
“既然你知道,你便该知晓,长安令不可轻动。”
长乐祁阳委婉地拒绝了衍之,却未曾点破衍之的私心。
衍之却激动起来:“这也叫做轻动么?天下百姓比起前朝半分未曾好过。朝廷的赋税是减了,但地方的赋税呢?诸王的赋税呢?世家的赋税呢?还有佃户每年要同地主交多少的粮你可知道么?穷文富武,长乐,你行走江湖,见过多少武人出身贫寒?而朝堂上屹立的诸公,又有多少是真正出身寒门的?科举科举,举的是他世家的私亲,还是国朝的臣!”
长乐祁阳惊愕地听着衍之慷慨激昂的陈说,却不由沉默下来,他知道衍之的意思,却做不到认可衍之的做法。
“但是,没有世家和诸王稳定地方,你可知道天下将有多大的动,乱么?我知道你想要推权,想要削藩,但这都不是你能关心的事。”长乐祁阳说得直白,衍之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所以我选择了顾轻尘。”
衍之坚定道:“很多事只有等新帝即位才能去做,但若不从现在开始布局的话,到时候只会有更大的乱子。我知道,世上不可能没有世家,但我们不能人为地去增加世家,至少,不能再有特权了。世家和诸王的特权越多,下面的百姓所受到的伤害、朝廷国体所受到的掣肘便越是严重。”
长乐祁阳终于忍不住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怎生有了这般心思,但不论出于何种立场,我都不能答应你什么。”
“从未听说,也从未见我表露是么?”衍之苦笑道,“因为瞒不住了。我等了数年,所见到的情形越来越严重,再这样下去,我只怕自己,连最初的初心也忘记了。”
长乐祁阳见衍之有意深谈,便不打断她,只听她娓娓道来。
“长乐,你未曾见过平等和自由的模样,我是见过的。将人当做牲畜一般对待,只因为在这里理所应当,没有人争论人,权,因为在这里有些人是人,而有些人却不是。”
衍之顿了一顿,收敛了哽咽的声音,才继续道:“每一个人到每一个阶段都能见到不同的东西,有着不同的欲望。我一开始,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然后赚钱,赚更多的钱,做一个对得起自己所学,过得开心的人。但到了这里,我却只想有尊严地活下去罢了。但就算是这样的要求……也做不到。”
“我想,也许我到这里来,真的是要做些什么吧。只能借助这个身份,这个身体才能做的事。”
衍之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若不是长乐祁阳耳力惊人,恐怕也听不见衍之在说什么。
长乐祁阳虽不能完全明白衍之的意思,却听懂了衍之的痛苦和隐忍,他心里乱糟糟的,脱口而出的却是:“那顾轻尘呢?”
忽然听见顾轻尘的名字,衍之茫然一瞬,便会意过来,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未必没有私心吧?为了天下这等话……”长乐祁阳苦笑一声,“说说是很容易,做起来却很累。我便问你一个问题罢,若是你果真坦荡无私,为何要瞒着顾轻尘?还……”
用温情和关怀来骗他。
“因为……我没办法面对他。”
那日衍之与长乐祁阳说了很多,国民、天下、筹谋,但最终长乐祁阳记得最清楚的,也就是这一句话罢了。
也是因这句话,长乐祁阳才好像懂了衍之潜藏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下的私心,说什么为了百姓想要让世家和诸王不再掣肘朝廷,受益最大的是谁,还用说么?
衍之也不过是个自我矛盾的胆小鬼罢了。
看着衍之走回内宅的背影,和她被汗浸湿的衣衫,长乐祁阳又想起了衍之当日所说的那些话,还有说出那句话时迷茫的神情。
再多冠冕堂皇的话和欺骗自己的那些过往,想要隐瞒的,又是怎样的心思呢?
长乐祁阳看着四周盛,开的繁花,忽然想起了最喜欢在身上熏上各类花香的林惊风。
护国寺山林小舍之外,原本在金陵的林惊风却忽然出现在了山道之上,沉默地看着山舍之中对坐的两道身影。
脚步声自林惊风身后传来,林惊风只是静静站着不动,并没有做出反应,良久,方苦笑一声:“你说我是不是被骗了?”
“哥哥?”
秦舟仍是月白劲装,帷帽浅露,扶刀踏草而来,虽与林惊风一模一样的脸,却冷肃得多,听林惊风的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浅浅点头,言简意赅道:“是。被骗了。”
“果然。”
林惊风长叹一声:“我虽有预料,也要旁人说了我才肯信。长乐祁阳……一别数载,我还是原来那么好骗,他却学会了骗人。”
“因为衍之吧。”秦舟瞥了林惊风一眼,他对自己死心眼的弟弟深感无奈,若是放在十年前,秦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明白林惊风的心思和这些人情的,他心中只有好刀、美酒、美食,还有手上的案子。
但是现在么……秦舟无意识地摩挲着刀鞘上头的花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空荡荡的,好半天,他才听见林惊风的回答:“是衍之啊。”
“我本以为长乐祁阳是不会喜欢上谁的。”
林惊风淡淡陈述,听不出什么情绪。
秦舟眉头微蹙,想了想,方道:“巫蛊案、韩蕊之死、夏霖案,还有今日。衍之很特别。”
“掺和了这么多事件,作为内宦而言,衍之也的确是足够特别的了。”林惊风语气淡淡,像是已经冷静下来,在说着旁人的事,甚而有几分调侃的意思,“幸亏国朝没了东厂,否则若是她成为东厂厂督,那才是有得咱们麻烦的呢。”
秦舟没听出林惊风的玩笑,只是认真地想了想,道:“也不一定。因为韩蕊之事,那位对顾轻尘有愧疚之意,几乎予取予求,若是顾轻尘开口,东厂重立……也并非绝无可能之事,何况还有衍之在一旁谋划。”
“明知衍之在算计他,这位孝王殿下还能对衍之信任一如往昔么?”林惊风诧异地看了秦舟一眼,无奈地摇头笑笑。
“为何不能?”秦舟十足地淡定,“你知道自己被长乐祁阳骗了,如今不也没有怨过他么?”
林惊风失笑:“这如何能一样?”
“如何不能一样?”秦舟反问林惊风,林惊风被噎在原地,也不知怎么回答。
过了许久,林惊风才无奈道:“看着你同个闷葫芦似的,说起话来倒还牙尖嘴利,怪不得叫做‘冷判官’,我如今才算见识了。”
秦舟歪着头想了想,微微一笑,又说出了让林惊风梗了半天说不出来的话:“我同别人说话也还好,或许是因为我较你年长几分吧,弟弟。”
林惊风翻了个白眼,并不想理他。
秦舟得意地笑笑,又无意识地摩挲着刀鞘,伸手摸了摸林惊风的头,他与林惊风虽是同胞,却比林惊风矮了半个头,:“还是想想一会儿怎么同阿洛还有四爷交待吧。”
秦舟唤起上官洛的名姓相当自然,言谈之间也并不将衍之伙同长乐祁阳将镇北王府拖进战局之事放在眼里,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毕竟哪怕就是镇北王府被卷入乱流,以镇北王府的底蕴,加上镇北王的坐镇,即使是对上朝廷,镇北王府又有何惧呢?
毕竟,镇北王可是太祖开国之后,分封的唯一一位异姓王,几乎划江而治,甚至被太祖顾璜说过“朕与上官共天下”的唯一一位,还活到现在的开国功臣。
想要撼动这些世家大族百年甚至数百年的根基、遍布天下的宗族之制,衍之还是太天真了些。
要知道就连当今顾氏皇族,那也是曾经的世家。
若衍之果真想要替顾轻尘平靖世家掣肘,第一个要面临的阻碍,必先是顾氏皇室内部无疑,镇北王府,正可隔山观虎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