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内书房
顾轻尘同秋少常下学之时,衍之也差不多刚刚出了内书房。
“衍之学长留步。”
衍之刚走没几步,便听得后头有人唤她名字。衍之停了步子往后看去,只见一个不甚熟悉的司房连跌带撞地朝她小跑过来。
见状,衍之连忙往回跑了两步扶住那司房,略回忆了一下这司房的姓名,无奈道:“陈司房这般着急,不知有何要紧事?”
“难为学长竟然知道末学姓名。”陈司房好不容易站稳,喘了口气,拱手同衍之笑道,内宦和孩童的声音都有几分尖细,陈司房的做派一片学堂书生气度,文质彬彬的模样,倒也并不显内宦身份。
衍之见他还有心思说笑,自然没什么要紧,便只是飒然一笑,不着痕迹地放开了陈司房,退了一步,道:“陈司房未免太过自轻。”却并不再多说,只是等着陈司房开口。
陈司房倒也并不藏藏掖掖,从袖袋里掏出一本书册,双手捧到衍之面前,微笑道:“此前同学长借了这本闲书,忘了还给学长,今日既然带了,便急着还书,倒也并非什么要紧事。”
“我什么时候——”
衍之看着眼前这本杂记,有些哑然,正打算推拒,看到陈司房的眼神,倒一下子停了下来,任由陈司房将书册端端正正地塞到她手中,一字一顿笑眯眯道:“前几日我同学长借的书,拖的时日久了些,学长恐是忘了,如今物归原主,既然是学长的东西,学长自然一看便知。”
听出陈司房的弦外之音,衍之顿了顿,不露声色地将书册收到怀里,这才笑道:“是我的书没错,倒是险些忘了,劳陈司房还记得,待改日我再寻些更有趣的书,陈司房再借无妨。”
“有劳学长美意。”陈司房拱拱手,与衍之心照不宣地笑笑,便告了辞,“方才见学长要走我才连忙赶上,今日轮到末学排班提诗,我便不多留学长,学长好走。”
衍之与陈司房互相拱手致意,便笑着转身朝右安门走去。只是刚一转身,衍之脸上的笑意便凝了下去,渐渐换了一片寒意。
内书房读书的学生前往内书房时,自然是走的长安右门,但归去时,却非要走右安门不可。右安门离至阳殿还要远些,平日里衍之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今日急着归殿,心里便不由有些烦躁起来。
感受到怀中的书册,衍之心里颇有些思量。也不知给自己送这份书册的,究竟是与自己合作的那人呢,还是近来交集颇多的沈濂?
这般藏藏掖掖的作风……衍之回忆了一番初入内书房时的那番安排,如行云流水一般却毫无鬼祟之意,向来应当不是那人手笔,况且若是那人,在内书房递消息,自然多的是渠道,又何必这般刻意显露行迹?
那便是沈濂了。
衍之心里有了猜测,心中安定了不少。
她并不意外沈濂对自己之前的动作做出反应,倒不如说,若是到如今沈濂还毫无所动,那衍之才该思索这其中是不是有些问题或是陷阱了,但既然沈濂的作为都在衍之预料之中,那么也就是说……
果然,自己身上有沈濂感兴趣的东西。
只是衍之尚且还不知道是什么罢了。
是与那人的合作?还是……韩蕊留下的东西?
不过,韩蕊有留下信物给自己,这件事连顾轻尘都不知道,沈濂应该也毫不知情才对,除非……衍之电光火石间,忽然脑海之中闪过了常光远的面孔。
不,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沈濂若是能搭上常光远的线,也不至于在内书房也小心翼翼。
衍之抛开漫无边际的猜测,急急回了房中,关好房门,便掏出书册翻阅起来。
果然不出衍之所料,确是沈濂送来的讯息。照沈濂给的法子一一破译了其中门道之后,衍之的嘴角渐渐勾了起来。
“还是赏花宴啊……”
衍之的口中漏出一句轻叹,习惯性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了自己昨日刚刚写好的,将要递给秋少常的信件上,陷入沉思。
沈濂让自己在赏花宴上同他详谈,必定也为自己安排好了身份,那么要如何避过顾轻尘和秋少常便成了问题,更何况这边还有一个长乐祁阳,一个亲王、一个赏花宴主人,还有一个楼外楼副楼主,就算有李顺帮忙掩护,衍之也着实没有能同时瞒过这三人的信心。
顾轻尘和长乐祁阳是无论如何都得瞒着的,倒不是说不信任,而是瓜田李下,就算顾轻尘对衍之完全信任,在事情完全解决以前,衍之也没有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的打算。当然,事情完全解决之后那倒另说,别说有这个问题在,便是没有,衍之本也打算徐徐图之,慢慢把自己身份之事同顾轻尘说出来的。
但现在说这些都为时过早,为今之计,至少得想法子将秋少常真正地拉到自己这边来。
也许和其父母的恩爱有关,秋少常倒是少有的痴情种子,若是以情束缚,自然有三分胜算,只是在这时代的人心里,女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附庸罢了,衍之虽然昧着良心骗了秋少常一颗真心,但也着实没有秋少常能帮她的信心。
——如果衍之真的只是内宦的话。
衍之毕竟不止是一个内宦,她还是真真正正的女子。
如果兵行险着,暴露衍之的这个要命的身份,至少能骗得秋少常几分呢?
而收益,又将几何?
衍之陷入了抉择的困境。
人到用时方恨少……真真得用的人还是不够多啊。
原本作为衍之良助的长乐祁阳,现在不给衍之添乱都算不错了,况且因顾轻尘在查这件事,长乐祁阳好几次都差点抓到衍之瞒着顾轻尘调用韩蕊留下的人脉的把柄,衍之也只能越发小心翼翼起来。
长乐祁阳现在的情报网,有一大半都是建立在那人合作的基础上,由衍之一手帮助长乐祁阳建立起来的。原本的楼外楼便已经称得上耳聪目明,衍之又未曾保留,全力用现代的认知和一知半解的统计学、密码学知识替长乐祁阳打造了一个铁桶一般且消息渠道多了不少的情报网。
因着这样,衍之要隐瞒起来的难度,也不知比以前大了多少倍。
不管能不能将秋少常拉过来,不先解决长乐祁阳的耳目,衍之便不能安心地实施自己的计划。
叹了一口气,衍之终于渐渐下定了决心。
当然,衍之也没有破坏或者对付长乐祁阳和楼外楼的意思,毕竟长乐祁阳到底还是自己和顾轻尘的盟友,也是顾轻尘的师父,顾轻尘根基未稳,衍之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闹内讧,和长乐祁阳拼个你死我活,也没有必要这样做。
衍之所想的,不过是给长乐祁阳添上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小麻烦,将长乐祁阳近来投在顾轻尘身上多余的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罢了。
“就当做你这些天同我闹脾气的回礼好了,长乐小朋友。”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衍之戳着书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执笔在书页上匆匆写了两笔,权当记下自己的想法,衍之打定主意之后,心里轻松了不少,因着沈濂的这封“回信”,对之后的行动,衍之心里头也大抵有了些眉目,心思通畅,竟是这些天来难得的放松。
长出了一口气,衍之在地榻上躺了一会儿,忽然看到房内时计上的刻漏,估摸着差不多是顾轻尘回来的时间,一拍脑袋,伸着懒腰从地上爬起来,将房门锁好,脚步轻快地朝主殿而去。
只是衍之刚锁好门,沿着廊下没走几步,一转角,便险些同一个人撞了个正着。
衍之所在的房间是至阳殿侧厢房,将寻常太监值房要宽敞些,也少有人至,原本会朝这边跑的便也只有长乐祁阳和顾轻尘,最多也是水生等寥寥几人,是以衍之也没料到竟有人站在转角一动不动,自己脚步又快,若不是衍之反应快,便差点左脚绊右脚跌个大马趴了。
好容易站稳,衍之颇有些愠怒地朝那人看去,却是一怔。
“多日不见,竟不认得我了么?”
长乐祁阳声音冷淡,似乎略叹了一声。
想到刚才长乐祁阳静静立在拐角,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的模样,衍之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毛球,干干地有些难受,只梗在那处,却吐不出字来。
好半天,衍之才记得回想自己方才在房中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先是在心底盘点了一通,然后才稍稍放下心来,清了清喉咙,尽可能平常地同长乐祁阳挑眉:“倒也没有多少日子,昨日晚膳也才见过,只是你未曾抬头看我罢了。倒是你在此处作甚,可不是来专程吓我的吧?”
听着衍之的伶牙俐齿,长乐祁阳颇有些懊恼,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自查出了衍之的那些缘由之后,长乐祁阳便总混混沌沌,每次都要开头同顾轻尘说衍之背着他同顾默成勾连,还有衍之身份的事了,到了嘴边却又不知怎么吞了回去,想着再等一等,毕竟是顾轻尘和衍之两人之间的事,自己也不过是个欠债者,待了结旧事,也是要回归江湖之中的。
但想得越多,长乐祁阳便越是如鲠在喉。
他终于忍不下去了。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转角处站着徘徊思索,只是第一次被衍之撞上罢了。
也罢,那便索性说个痛快吧。
长乐祁阳在心底暗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