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故交
送衍之出了院子,长乐祁阳回了房,却只是在案几前枯坐。
左右反复思量许久,不光是同正始年间和刺杀谢相的事,今夜同衍之去参宴的见闻也让长乐祁阳坐立不安。过了半晌,眼见得启明星都快亮起,长乐祁阳终究坐不住,想了想,换了身暗色的衣裳,提起师门轻功临松入雾便朝宫外摸去。
长乐祁阳干的是那等买卖,他的轻功虽算不得第一,却也是江湖顶尖,此前被秦舟追击半月,受了伤又疲惫不堪之时,都能躲过禁军和拱卫司的耳目在宫中任意来去,如今长乐祁阳伤势已然复原,加上宫中的药材,长乐祁阳的内功又更上一层楼,更加运转如意,出入宫禁,几如出入自家门户般轻松惬意。
很快,长乐祁阳便摸到了金陵城中的某处宅子。
长乐祁阳只趴在房檐上,远远地便看见有人在亭子里对月饮酒,动作挥洒自若。
“还是这种得意的德行。”
只远远地看着这做派,长乐祁阳便知对方身份,暗自嘀咕一声,叹了一口气,也不急着走,只躺在房檐上看着星空苦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这般冲动,只因意难平便从宫中一路摸到这边,更不知道的,是自己为何竟然还记得这人在金陵的几处可能去的地方,和这人的身形做派。
分明都已经分道扬镳,彼此都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
长乐祁阳看了半晌明月,脑中闪过昔日把臂同游,月下轻鸿,终于下定主意,翻身提气,落在离亭子丈余,朗声诵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堂堂江湖盗首,‘踏月’林惊风,如今屈居在这一隅三分地,孤身饮酒,也不嫌落寞么?”
“你来了。”今夜同长乐祁阳宴饮的秦舟,或者说长乐祁阳口中的林惊风,已经换上一袭暗纹白衣,头上小冠戴得正正的,一派斯文风流的世家公子派头,竟似毫不意外长乐祁阳的到来,眉目平静地看向长乐祁阳。“正是在等某人,所幸未让林某失望。”
饶是长乐祁阳已经打定主意,也不由站在原地默了一会儿,才踏着月光走近,亭中的石桌上,已然稳稳地放了两个酒杯,其中一杯动也未曾动过,显然是为他所备。长乐祁阳默然不语,拿起酒杯看了半晌,方长长出了一口气,定定地瞧着林惊风和秦舟极其相似的眉眼:“果然是你。”
“我以为今晚你来时便已经知晓了。”林惊风不闪不避,迎上长乐祁阳的目光。和秦舟相似的眉眼,却有着和秦舟截然不同的放肆不羁。
长乐祁阳看得恍神。
他虽常常见林惊风的面容,也见过秦舟的脸,却从未将他们二人混而为一过,甚至忽略了他们二人之间眉目的相似,便是正因林惊风洒脱浪荡,又风流轻率的气质,和秦舟沉默寡言,不近人情截然不同,几乎完完全全很难将他们的眉目等同起来,两人虽都蓄了须,却是一人留的上唇胡髭,一人照官场惯例蓄的山羊胡,虽未刻意避嫌,但至今竟也没有一人知道,盗首林惊风与锦衣卫秦舟竟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
长乐祁阳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坐下来替自己斟满了酒:“巧合?还是血缘?”
“双生兄弟。”林惊风并不隐瞒,同长乐祁阳举杯示意。既然已经做好了长乐祁阳找上门来的准备,他自然也做好了将能说出的秘密和盘托出的心理准备。
“只是我们武功路数、成长坏境,养父母也截然不同,我向来,是当没有他这个哥哥的。”
“一个是官,一个是贼,这般双生,倒也有趣。”
只像是多日不见的好友似的,长乐祁阳玩味调侃林惊风。
林惊风并不看长乐祁阳,垂眸看着酒杯,嘲笑般笑了笑:“大名鼎鼎的楼外楼副楼主,出了名张扬快活,无拘无束的刺客长乐祁阳,不也摇身一变,成了孝王府八品佐参军事,混迹于皇宫大内吗?”
“在锦衣卫待久了,也学会了探人隐私的做派了吗?”长乐祁阳淡淡冷笑。
林惊风终于抬头看着长乐祁阳,神色亦是淡淡,语调轻佻,甚至带着笑意,言语中却隐隐有着沉郁:“你的隐私,我又何必探听,哪怕我不想听,也自然有大把大把的消息往我耳朵里灌。楼外楼的事,刺杀的事,哪怕我有事来了金陵,也从我这同胞哥哥的口中听到了你长乐祁阳的大名,长乐楼主好大的本事。”
“原来如此。”长乐祁阳只是淡淡答了一句,又自顾自喝起酒来。
两人虽然同桌喝酒,甚至喝的是同一壶里的酒液,却像是分坐在不同的地方,各自饮宴。
终究,长乐祁阳还是先开口了,他簧夜出宫,本就不是为了只见本来就没什么见的必要的故人一面而已:“所以,是怎么一回事?”
林惊风叹了一口气:“我同你说了,你便会回去同你的好主君说了是不是?那又有什么好说的,该说的你都已经猜到,不该说的……也不必再说。”
的确,长乐祁阳在知道林惊风和秦舟时同胞兄弟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一二,却只是笑着摇摇头:“孝王不是我主君,我只不过是有了个债主,才留在金陵。”
“哦。”林惊风不感兴趣地点点头。
长乐祁阳自嘲般笑了:“也是,我们已然割袍断义,分道扬镳了。”
“无论过多久,我想,我还是很讨厌你。大约贼和刺客,真的没办法同舟共济。不过好的是,就算到了如今,我的轻功,仍然比你好上那么一丁点。”林惊风歪了歪头,看着月亮美美地饮了一杯酒。
“哦?”长乐祁阳起了兴致,捏住酒杯玩味地看着林惊风,“轻功天下第一的踏月盗首,这样说,也未免太瞧得起在下了吧。”
“哪里哪里,长乐楼主的轻功,怎么也能算个天下第三吧。”林惊风朗声笑道,看向长乐祁阳。
对视之间,一触即发。
长乐祁阳与林惊风三年后的初次见面,一如他们十三年前的初遇一般,是以轻功和酒为伴,在满宅子飞来飞去。
不管是踏月也好,还是临松入雾也好,都是闻名天下一等一的轻功,施展轻功的人也是闻名天下一等一的鸡鸣狗盗、旁门左道之辈,时隔数年的较量,仍然教人看得眼花缭乱,若有江湖中人在此,定要为两人的身法拍手叫绝。
可惜,欣赏这般对决的,只有将沉的明月,和满天的星辰。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林惊风才率先停了下来,背着手将不知何时捏在手中的酒壶扔给长乐祁阳,长乐祁阳不忿地接过酒壶,狠狠地饮了一大口,叹气道:“林惊风果然还是林惊风,不止轻功这么好,手也还是这么快。果然,哪怕没有秦舟这层身份,你要想窃了南衙的文书,也不过是探囊取物之事。”
“你那好友,倒是什么都肯对你说,可惜她自己的事,却将你瞒得死死的。”林惊风不予置评,只是斜眼看了长乐祁阳一眼,调侃道。
长乐祁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林惊风说的是衍之,有些哭笑不得:“什么好友,只是债主罢了。合作而已,又何必去探听他人秘密,我从前喜欢好奇,可惜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自己的秘密被公诸于众,尤其是——做惯了贼的人。”
长乐祁阳这话说得若有所指,林惊风如何听不出,只是一晃,连长乐祁阳自己都未曾察觉到,那酒壶就又到了林惊风手里,林惊风享受似的咽了一口酒,慢腾腾道:“你错了。”
看着林惊风手里的酒壶,长乐祁阳摇摇头,背过手昂首看他:“我如何错了?”
“南衙看似破落,其实机关不少,便是我,也不可能将那么多的文书搬出去还不被发现,若是一趟一趟地搬,还不被累死么?当然,还是有个身份妥帖些。”
长乐祁阳一笑:“于是你便暂时同锦衣卫的兄长换了身份,索性你们外貌相仿,只要稍做伪装,决计不会有人发现。不错不错,虽然身份天差地别,但难得你们能站在同一战线,也算是打虎亲兄弟了。我倒不知什么时候,你竟然替官面上的人办事了?”
也不只是真心还是假意,长乐祁阳竟鼓起掌来。
“正如你欠债留在金陵,我也有不得不来的理由,否则你以为我愿意同你见面么?”
林惊风话说得刺耳,长乐祁阳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只点头赞同道:“不错不错,道义为先,还是那个林惊风。只是这案子,恐怕是查不出结果了,这世道,连锦衣卫也会出悬案,真是奇哉奇哉。”
“看在旧日情分上,文书失窃之事,奉劝你和你债主都切莫再管为好,左右失窃的东西所牵扯的东西,你们都已经查出眉目了,太好奇,对你我可都没有好处。”
“放心,已经吃过宴席,我等自然守口如瓶。”长乐祁阳痛快地给了承诺,只是疑道,“只是这等机密,让我这些人知道了,竟然还不被灭口,反而得了好处,央你办事的人,手段倒也别具一格。”
林惊风淡淡地看了长乐祁阳一眼,漠不关心道:“知道……没什么用,只要拿不出证据治罪,便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好了,你想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没听人家说吗,有些事不宜追究过深,快滚吧。”
长乐祁阳看了看天色,笑道:“也是,你可还是秦舟。”
还没等林惊风看他,长乐祁阳便退了一步,将方才从林惊风身上顺的折扇一展,脸色沉重:“告辞。”
说罢,长乐祁阳便提气纵身去了,林惊风摸了摸后腰,忽然笑了。
“这不是学会了吗,妙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