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回宫
工部衙门从里到外都透着萧瑟。
天子雷霆之怒，圣旨一旦签发，便是天下皆闻。六部为中书省所辖，得到消息，只有比衍之更快。
整个衙门都知道，他们的部堂大人，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或许庆幸者有之、哀痛者有之，但于工部侍郎高晗而言，虽说不上是何感受，心中却决计没有半分喜悦。
他站在中堂之上，定定地瞧着那块“清慎廉”的官匾，还有匾额之下，一如既往，在堂上立着的那个挺拔身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毫无疑问，高晗这一次确乎是被夏霖利用了。在发现原档失踪的时候，高晗便已然发现了这个事实。夏霖将高晗作为把自己送入诏狱的途径，利用了高晗对他这个部堂的信任和忠诚，借高晗之手，让自己万劫不复。
正因如此，高晗才越发地想不通。若是朝争败北也就罢了，但如今以夏霖这般作为，与自戕何异？！
夏霖负手而立。
他不是不知道高晗、工部、乃至……恩师的不解，但事已至此，若不能舍去弃子，便只能满盘皆输。
现在而言，夏霖便是那颗弃子。
“彻头彻尾的失败啊……”夏霖苦笑一声，低声自语，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高晗看向夏霖，神情愈发纠结：“部堂大人。”
夏霖转过身，神色已然平静无波，向高晗深深一揖：“此去一别，今后工部诸事，尽托君手。”
“部堂大人。”高晗声音有些哽咽，“高晗不懂。”
“不懂……也好。”夏霖直起身子，叹了一口气，自嘲般笑笑。
高晗困惑地看着夏霖，终于还是深深揖了下去，沉声应道：“谨受命。”
夏霖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外头忽然躁动起来，夏霖若有所觉地抬头，看着鱼贯而入，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忽然笑了：“倒有些怀念。”
等衍之这边忙完从南衙出来，已然是酉时末了。
看了看天色，衍之捏了捏鼻梁骨，一想到今个儿那摊子破事，只觉无比头痛，却无暇再顾及别的，急匆匆往宫城去了。从南衙回宫，总要些时辰，若是误了宫门锁钥的时辰，衍之今日可就只能在宫外过夜了，回头还得吃一趟教训。
衍之脚步匆匆地回了宫，刚过宫门，早已经等在宫门前的小黄门便将衍之拦住，衍之心里又是一叹，虽知免不了要去司礼监解释一番，但真的要面对典幸或者常光远这两只狐狸，衍之仍然有些不情不愿，只慢腾腾跟着小黄门挪着步子，脑袋里慢慢梳理着事情的经过，想着到底该如何同司礼监说得分明。
戌时三刻。
从司礼监青黛点金，琉璃彩瓦的廊房出来，想起典幸方才跟她说的话，衍之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也罢。”
果然锦衣卫既然入局，司礼监，也只能认真起来了么？不过司礼监既然还没有换人的心思，借助司礼监的力量，在此案之中占有一席之地，也未尝不可，索性……总是要替尘儿打算的。
衍之看了看天色，轻笑一声，甩开那些心思，提着典幸赏给她的一盒点心，往至阳殿方向疾走。
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若再不快些，只怕赶不上晚膳。宫中内宦的晚膳，可不会因为品级而稍有偏颇，一旦错过时辰，哪怕衍之是至阳殿总管，那也只能饿着，或者靠着积攒下来的点心凑合一晚。
等衍之好不容易赶到至阳殿时，将将赶上晚膳的尾巴。宫人们吃饭的大通房中，只剩下三两个人罢了，在这三两个人之中，衍之的目光迅速锁定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端着剩下的残羹冷炙，衍之将点心往那人桌上一放，便坐在了他对面，轻笑一声：“真稀奇，你也来同内宦抢食吃。”
长乐祁阳白了衍之一眼，将自己面前未曾动过的汤推给衍之：“听说今日出了大事？”
“连你也知道了？”衍之也不客气，虽说到现在汤也冷了，总比干噎好，便也不嫌弃，就着冷汤冷菜吃了。
长乐祁阳默了一瞬，无奈道：“事情闹得这么大，若是我连这个都不知，还不如出宫去呢，就算现在我耳目不聪，也没到又聋又瞎的地步吧。”
衍之叹了口气：“也不是，只是这回事……现在我也琢磨不透，还是等明日我探听探听情况再说罢。”
长乐祁阳便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衍之三下五除二便将晚膳解决，然后精神抖擞地站起来，提起装点心的食盒，两人一同向衍之的卧房走去。
衍之一边走一边问道：“对了，你上回说秦舟人称‘冷判官’，极擅刀法，那他的轻功如何？”
“秦舟的轻功？”长乐祁阳想了想，“倒是没怎么听说，不过自然是赶不上我，江湖一二流，许还是有的。”
长乐祁阳所言倒也不错，毕竟照他的经历，若秦舟的轻功较长乐祁阳为优，那上一次长乐祁阳自然也没有逃入宫中的机会。衍之一念至此，倒也信服，却又生出另一个疑问，皱眉道：“奇怪，那为何秦舟同我说，他独擅轻功？”
“独擅轻功？秦舟若有这等本事……”长乐祁阳笑道，说到一半却忽然卡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怔了半晌，直到衍之叫他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衍之看向长乐祁阳，“可是想到什么了？”
长乐祁阳神色有些僵硬，道：“他同你说的原话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衍之回忆了半晌，不太确定道：“应该是……‘某之绝技，唯轻功一道颇有造诣’，你想到了什么？”
“这种说话方式……”长乐祁阳深吸一口气，语气有些咬牙切齿，“不像是秦舟，倒像是我认识的另一个混蛋，若是他，倒的确只有轻功能称道一二。”
“等等，”衍之有点发懵，下意识反问道，“你是说有人冒名顶替秦舟？但是我瞧到的秦舟确确实实就是秦舟没错，你不是说江湖易容术只在传说之中么？怎么可能会有人装得这么像，你也不要见风就是雨，总得想想可行性，吧。”
长乐祁阳还是有些怀疑，同衍之争辩道：“但是，你不知，若是那个混蛋的话，虽然我不愿说这句话，但他确实没什么事办不到，哪怕是易容……嗯……也不、不无可能？”
衍之又问道：“那若他果真冒名顶替秦舟，原本的秦舟去何处了？你可别说他能将秦舟制服，秦舟一手风雷刀法天下无双，这可是你说的。”
长乐祁阳干笑两声，不再说话，衍之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又喃喃陷入沉思：“究竟是为何呢……”
三言两语间，两人便走到了衍之房前，刚转过转角，长乐祁阳忽然顿住，古怪地看了衍之一眼，一拍脑袋，道：“忽然想起我今日还有事，怕是不能与你共谈了，秦舟的事你也莫想太多，还是专注手头的事为好。”
衍之疑惑地看着长乐祁阳，眨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啊？嗯……那你便去吧。宫内的消息，还需拜托你多多探听，待明日我去弄清情况之后，我们再做商讨便是，唔，连同昨日原本要商讨之事一起，咱们将前前后后都捋一捋。”
长乐祁阳点点头，逃也似地转身走了，虽然因宫中规矩，不至于撒腿就跑，却脚下生风似的，看背影还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衍之莫名其妙地看着长乐祁阳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房间，倒吸了一口冷气。
走到自己房门前，深呼吸了好几次，等衍之掌心冒汗地推开房门，果不其然，如同昨日一般，房中正正坐着一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衍之无奈地关好房门，将装有点心的食盒往那人面前重重一放，叹息一声，语气温柔缱绻：“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顾轻尘笑嘻嘻地看着衍之，手不老实地去翻食盒，拿出一块点心就往嘴里放：“衍之今日还带了点心回来，真好。”
衍之拿顾轻尘这模样没办法，只好坐下来，叹口气，乖乖给顾轻尘倒了一盏茶水，无奈地提醒道：“慢些吃，碎屑都沾衣裳上了。”
顾轻尘吃完点心，喝了口茶，这才笑眯眯地看着衍之，像是说什么秘密似的，神秘兮兮道：“我今日要与衍之共睡。”
“嗯……嗯？！”衍之惊得从地上一蹦三尺高，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你刚刚说什么？”
顾轻尘扬起小脑袋，一副天真的模样，丝毫没有刚才自己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的自觉，端着衍之递给他的茶盏，笑眯眯回答道：“我今日要与衍之共睡啊。放心，今日父皇心情不好，一定不会寻我玩乐，何况我也让水生和小顺子做好布置了，一定没问题，衍之不必担心。”
谁担心这个啊！！
衍之强忍住扶额的冲动，无言地看着顾轻尘看似天真无邪，实则无比认真的神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