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惊变
也不知信没信衍之的解释,顾轻尘不置可否地继续翻阅着手头的房契地契,随意看了几眼,便又扔回给长乐祁阳。
“既然上头写着杨乐,师父便继续收着罢。”
顾轻尘撑着头,神情虽年少天真,青雀帝的慵懒做派倒是学了个十足。
衍之心上似被针轻刺了一下,隐隐有些作痛。这感觉来得莫名,衍之自己也不明所以,便低了头笑笑,替顾轻尘和长乐祁阳师徒俩倒了茶水。
顾轻尘却推拒了衍之递过来的茶盏,伸了个懒腰,放松了跪坐的姿势,准备站起身来,笑道:“茶就不必了,我瞒着父皇出来的,说是散心便罢了,再迟只怕要被父皇发现。”
“秉烛夜谈?”
长乐祁阳故意用顾轻尘之前的话去堵他,顾轻尘一笑,道:“秉什么烛啊,我不过等得久了,开个玩笑。实则多日不见,只是想来瞧瞧衍之同师父罢了,左右是要回西暖阁的。倒是师父若要检查尘儿的进度……”
顾轻尘试探地望着长乐祁阳,长乐祁阳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好笑,大手一挥:“明日再检查。”
听长乐祁阳这般说,顾轻尘便喜滋滋地站起了身,朝长乐祁阳作揖行了个礼,然后便转向衍之,衍之早在顾轻尘站起身时,也忙不迭地站了起来,见顾轻尘望了过来,一时不知怎的,手忙脚乱,竟朝顾轻尘行了个礼,顾轻尘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衍之,嘴角含笑,连眼里都是宽和的笑意,乐道:“你看,我便说多日不见,竟连衍之都糊涂了。”
衍之苦笑着拍着自己额头,摇摇头:“事情一多,脑袋就糊涂了。真是……”
顾轻尘放开衍之,退后一步,哈哈一笑,并未放在心上,道:“行吧,那我便走了。”
“可要我送你?”衍之连忙赶上一步,抓住顾轻尘的衣袖问道。
顾轻尘视线往下一扫,衍之连忙放开,将手指藏在了袖中,轻咳一声,道:“毕竟……天色晚了,而且你既然是瞒着陛下出来的,想必是没有带水生了?你一个人我如何放心,之前也……”
“好啦好啦。”
见衍之有越说越多碎碎念的趋势,顾轻尘连忙制止衍之,好笑道:“放心便是,别的小径倒也罢了,自至阳殿到养心殿这么一路,我还是自信一个人能走过去的。何况宵禁之后,御林军巡逻越发严密,你看着没什么人,实则外松内紧,越靠近养心殿越安全,定不会发生落水之事,衍之只管放心。”
“可是,至少让长乐……”衍之仍然在努力挣扎,还拉出了长乐祁阳。
顾轻尘看了眼袖着手站在一边的长乐祁阳,劝阻道:“那也不必了。再说,师父和衍之不是还有事要相商么?尘儿便不留下来了,待事情告一段落,衍之想同尘儿说的时候,再一一说来吧,眼下还是你们二位多费些心才是。”
“这……”迟疑地看了长乐祁阳一眼,衍之便只好点点头,看着顾轻尘自顾自点起灯笼,提着走出了房间,看着背影甚是雀跃。
衍之迷茫地看着顾轻尘莫名开心的模样,关上房门,回头问长乐祁阳:“尘儿他……似乎有些欢欣?为什么?”
“有吗?”长乐祁阳漫不经心地答道,“没有吧。兴许是你看错了。”
隐约觉得不是看错,但衍之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让顾轻尘这般开心的,便只好放过,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长乐祁阳看衍之模样,也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说,但实在,你对他保护太过了。”
“这如何能叫保护太过呢?本来尘儿一个人走……”
衍之试图据理力争。
“不是这回事。”长乐祁阳粗暴地打断了衍之的话,衍之不解地眨眨眼,长乐祁阳只好通透地点了出来,“顾轻尘不是小孩子了,你总想着帮他做着做那,一手包办是不成的,顾轻尘就是龙子,总有一日是要化鳞的,况且他想法重得很,又有这般资源人脉,好学、肯学,当然一日千里,进步得飞快,有他这份心性,将来成就也不可限量,这是好事,怎么你倒反不开心呢?这不是保护太过是什么。衍之,顾轻尘是不可能一辈子都是那个在护国寺受你庇护的孩童,你若是瞧不清楚,将来必定会吃大亏。”
衍之有些发愣,她从没想过这些,只是下意识喃喃:“可、可尘儿他才十一岁呀。”
长乐祁阳眉峰一挑,讽刺地笑了:“十一岁?我十一岁时便已能握剑杀人,寻常人家十一岁业已能当做劳力,北境十一岁便能参军,更何况这宫室京畿?呵,也就只有你还将顾轻尘当做孩童,正因你这想法,顾轻尘才乐得在你面前装得天真无邪,你可知道他在外头是什么模样么?你知道他是如何收复水生的么?你知道……”
也许是平日里憋得久了,长乐祁阳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句句直往衍之心头猛戳,衍之脸色越发白了,她此刻心乱如麻,只低声呵斥道:“够了!”
“哼。”长乐祁阳见好就收,也没继续举例,只猛灌了一大口茶,语重心长同衍之劝解。“我见你是我债主的份上才这般说,顾轻尘……有帝王之相,这样的人,利用臣下时自然放得下身段,但毕竟,君臣有别,你若是一辈子将他当做那个需要依靠你的孩童,而不是主君,便是僭越,你也是明白人,这其中的道理我不说你也会懂,可莫让今日之事成了明日的祸根!”
长乐祁阳说完这一段,自觉心里舒坦得多,舒舒服服地抱着茶盏喝了一口,看衍之神色,只道他还没从身份的落差转过弯来,便又继续道:“别的不说,顾轻尘平日同你相处像是没有距离似的,但你瞧今日你同他行礼之时,他有多开心?他可说你了?这便是征兆。我知道你本领过人,我也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自然也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但顾轻尘不是,他是皇子,你是内宦,他是主,你是仆,这世上,可还没有愿意让奴才爬到头上作威作福的主子!”
衍之浑身一震。
长乐祁阳的话振聋发聩,衍之从来没有自这个角度想过,她自以为对顾轻尘用了真心去关照,顾轻尘对她的占有欲和依赖感也不是她多想,两人相处得宜,她自然便渐渐忽略了这一点,如今被长乐祁阳一说,自然心乱如麻,瞧着神思不属,连茶水都差点倒到自己手上,幸好长乐祁阳动作快,及时拦了下来,不然滚烫的茶水这么一下去,虽说烫不伤,也得红上好几天。
被这么一打岔,衍之倒是找回了几分理智,却也没了再商讨事情的心思,只是以明日还要当值为由,赶长乐祁阳回房。
长乐祁阳知道衍之对顾轻尘的感情非同一般,倒也知晓是自己的原因,却并不觉得有错,他是这朝代根正苗红的好青年,心里装着的当然不会是人人平等,因他生下来就知道,这世界是不平等的,有人生来就是勋贵,而有人天生就是泥腿子,是家生子。这世上有贱籍、有奴籍、有军籍、乐籍、匠籍,有的是做梦都想成为平民,脱离自己户籍的人,唯独没有平等。
这是长乐祁阳生下来就知道的,也向来是这样被教导的,所以他无法理解衍之天真地将主子当做朋友的想法,也是情理之中。长乐祁阳交友向来三教九流,从来不拘对方的身份,他将衍之放在了心上,便不可能瞧着衍之去走一条他眼里的死路。
只盼衍之真的能明白吧……
长乐祁阳看着熄了灯火的房间,暗暗叹了一口气,迈步向自己的卧房走去。
只剩衍之一人,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但不管心中有再多的思量也好,第二日,衍之终究是还是要去锦衣卫那边当值。
告了一日的假再回来看到锦衣卫的这牌子,衍之却已经不是之前那置之事外的模样,看着堂上的匾额直叹气。
“为何而叹?”
衍之正叹着气,背后忽然出现一道声音,吓得衍之往旁边跨了一步,回头看见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秦舟,苦笑着拱手道:“秦千户还是这般神出鬼没。”
“某之绝技,唯轻功一道颇有造诣,谬赞了。”秦舟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因闪得太快,衍之还以为自己看错,再定睛一看,果然还是那个冷漠稳重、总吓得宫朗瑟缩不已的秦千户,哪里有半分笑意。
衍之放下心,叹了一口气坐到了自己惯常的位置上,饮了一口茶,苦笑着回答秦舟之前的问题,道:“叹气如何需要理由?刚告了一日的假,却又不得不回来面对这成山的案牍,如何不叹气?”
“哦,这个么……”秦舟目光在案牍上一扫而过,嘴角挂上一丝讥诮的笑意,说得风轻云淡,“若是为这个烦恼,倒是不必了,因昨日,正是下了值之后,放你们案牍文书的库房……失窃了。”
“失窃?!!”
衍之瞪大眼睛,从原地蹦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声音刚卡在嗓子眼,就听门外传来一道洪钟般的声音,一道旋风般的影子扑了进来,紧紧抓住秦舟的肩膀:“你再说一遍?什么失窃?”
秦舟抹了抹韩老大人喷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脸色一如平常,重新说了一遍:“正是放你们案牍文书的那个库房,失窃了。”
韩谓如遭雷劈,呆立在堂上,半晌也不动弹,手还抓着秦舟的官服。
衍之正在心里赞叹韩祭酒不愧是老大人,胆色过人,对锦衣卫一点也不像小年轻那样畏如蛇蝎,便见韩谓一个白眼,竟生生昏厥了过去。
“韩大人!!”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