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说道：“领导，我是古潭乡的人，前几年陈良锋在这里修水电站，我兄弟出事故死了，然后就一直没有解决，这好几年了，乡政府换了一拨，也没人管，听到今天有领导来咱们这里视察——”
孙平回过头来，发现乡政府这一干人脸全黑了，徐世昌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这种突发情况，那丟的可是整个玉锦政坛的脸。毕竟这话得分两头说，别看领导们在这个会那个会上提这个意见、那个意见，都说欢迎群众们提意见啊挑毛病什么的，但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就有些大了，因为中国有个东西，叫层层追责。打个比方，一个人跑到市长那里说自己那里怎么怎么不好了，如果领导把这话给听进去了、觉得有这么一回事儿，指不定哪天的会上就要向下面提，如果语气严厉了一点，那就成了批评。假如说市长批评了县长，县长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找镇长，这样一直下去，或许有些本来与这件事不相干的，也会因为这件事受到牵连——而眼下这情况，和上面所说，如出一辙。
在中国，镇这一级，或者说基层这一块儿，更换速度是比较快的，这有些类似于明清时期的走官，但又有些不同。眼下这一拨基层干部，或许是在出事很久以后才调过来的一批，如果追责追到他们头上，多少有些张冠李戴之嫌。当然，这也和上面的思维和下面的现象有时候不对称造成的。
孙平自然不能像眼前这个人想的那样，立马摆出一副严酷的面孔，一来那是电视里演的，二来自己也当不起领导二字，所以，他要做的，只能是和细腻。
他拉住这人的手，柔声说道：“老乡，你的情况，其实以前也有人反应过，甚至是咱们内部的人，官民一家亲嘛，比如前段时间陈良锋的案子。但你也知道，这是偶过程的，我们要经过仔细的调查才能得出结果——就这么说吧，咱们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你说是吗？”
这位拦住孙平一行的人看样子挺淳朴的，自然被孙平这一通官场的语言唬得一愣一愣，当下想点头迎合，但似乎是转念一想又不知道孙平真正要说什么，估摸是想着领导说话自是有他的玄机，而且人也没说不帮你解决问题，而且听他的口气，好像还是向着自己的，当下卡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孙平顿了顿，瞧实了这人的表情后，继续说道：“老乡，谢谢你监督咱们，你提的意见，咱们一定会认真调查的，你放心吧。”
说完这话，他故意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所有人的表情，千奇百怪：李霞和这事儿没挨着，所以她只是好奇的看着孙平，看样子像是在看他应
付这些危机公关的处理能力；而古潭乡那一帮人，脸色有些不好看；而徐世昌，则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孙平心说要是沈茜在场，把这场景给做一副画，那不失为一件好事。
中国的语言博大精深，尤其是官场语言，有的时候，甚至只是在中间插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字，那也是有大大不同的。就拿孙平刚才的这句话来说，首先，他故意用了一个咱们，表面上看似把群众和官员剥离开来，但其实这话是说给古潭乡那一拨人听的，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毕竟话又说回来，自己只是宣传部的一个副科级，哪儿来那么大的权力，说查就查？再说了，现在玉锦这地方可是个是非之地，在官场有斗争，有倾轧，但这些斗争和倾轧的前提，是稳定；其次，他在调查前面故意放上一个认真二字，一是说给这位老乡听、叫他放心，二是说给古潭乡的人听，让他们心惊肉跳一下、也算是变相的给他们提个醒，虽然这事儿跟他们无关，但上头还是有眼睛盯着你们的。三自然是说给徐世昌听的，因为到他这层次的人，是肯定明白认真这个词是可以做两层解释，第一层自然是本意，而第二层呢，认真调查，自然是要很多时间的，至于这很多时间，上过初中数学的人都会认识一个符号，叫正无穷大。
所以，不同的人在听到这些不同的话以后，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体会，才会有不同的想法，自然就会有了不同的感情。有时候孙平也发现，官场真是个大浪淘沙的地方，从基层开始淘，是金子的上去一级，然后这些金子纯度高的再往上去一层，最后到最上面的，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叫24k纯金。
孙平有一次听何洋说过一个笑话，是说中央和地方和基层关系的。何洋是学院派，自然说出来的东西，内涵就比较丰富，他说，如何让猪上树？方案一，远景激励：给猪美好愿景，告诉它你就是猴子。方案二，绩效考核：告诉猪如果上不去，晚上就摆全猪宴。方案三，山寨效果：把树砍倒，让猪趴在树上合影留念。通常中央会选择第一种方案，省市会选择第二种方案，但实际上基层往往选择第三种方案。
余下的时间就波澜不惊了，要说让孙平选，倒是觉得李霞那劳什子想法倒不是今天的重点，毕竟就他看来，像这种发动社会对某人施以善心，说的不好听一点，叫全面撒网，如给一个垂危的病人输血；但老祖宗有句话，叫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更何况，一个人落入困境，很大一部分是与他自身有关，中国人通常都有一种以可怜博同情、以出丑搏出位的传统，虽然号称礼仪之邦，但实际上有的时候却又是两回事儿。
忙完已经是傍晚时分，孙平同李霞打趣说正事儿还没干时间就没了，李霞说要不然就在玉锦住一晚上，明天继续吧，孙平吓了一跳，说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李霞嫣然一笑，本来我还想逆着你的意思，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顺着你的意思吧。孙平做出一副场子都悔青了的样子，说那好吧，我这两天就陪在你手上了。
和徐世昌一起返回玉锦县城，本来古潭乡还想留两人吃顿饭，但徐世昌看出孙平和李霞的心思，就帮忙打了个圆场，说梁光辉那边还有事儿要跟这两人谈，这边的人一听，梁光辉的话不能不当话呀，于是只得作罢。回到玉锦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梁光辉那边事情没有忙完，一早就给孙平来电话说今天可能不能见面了，还抱了歉，孙平说您是领导，怎么可以跟我抱歉？梁光辉说小孙你可见外了，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领导，这道理说不通嘛，孙平装糊涂一般的赶忙道歉。
本来是准备请徐世昌吃顿饭的，结果徐世昌面露苦色，说实在抱歉啊，我可是个耙耳朵、妻管严，这时候回去估计都得看脸色了，饭是决计吃不了，只能心领。
孙平见留不着徐世昌，也就没有强留，徐世昌帮忙给两人在县招待所里安排了房间，然后就离开了。
在县招待所里吃了晚餐，孙平和李霞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孙平躺在床上一会儿，觉得今天挺累的，但又想着李霞不知道怎么样了，正要发短信问她，没想到她的短信先进来了。
她问孙平，在想什么呢？
孙平笑了笑，回道在想一个人。
李霞打趣说，今天是不是不高兴啊，照理说平时这会儿孙副科长不知道身边又是被哪位女孩子陪着呢。
孙平一愣，但转念就发现李霞这话里面有一股浓浓的醋味，心头一笑，看来李霞虽然平时在自己面前强势，但话说回来，这世界上，有哪个女人希望自己强势呢？
他回道，是啊，如果那个我想的人，愿意这会儿来陪陪我，那我就没白想了。
李霞很快就回道，甚至孙平都想到她看到消息以后的表情：那你还不快些死过来？！
他心头暗笑，她的女王脾气又来了。
不过似乎自己过去，是吃不了什么亏的，当下便悄悄的出了门，行为习惯一般的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便到了李霞的房间门口，就在自己房间的斜对面，轻轻的敲门。
李霞开了门，然后白了孙平一眼，转身往房间里面走。孙平无奈的耸了耸肩，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开罪她了，当下身形一闪，也进了门。
孙平走进房间
，发现李霞在写字桌前放着一些报纸，便有些好奇的问道：“你有看报纸的习惯？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李霞嗯了一声，说道：“小时候有，后来不怎么看了，不过你看看这个，今天江州日报发的特评。”
孙平笑了笑，顺手接过李霞递过来的报纸，看了看，哦了一声。
这篇特评是因为近期一个挺热闹的事件，说的是最近有一位普通的青年，在接受采访的时候，问他理想是什么，他说我的理想是想当国家领导人，结果这件事在电视上播出以后，就引起了全社会的讨论。
当然，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放司马迁老先生的史记里，陈胜不也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但现在是个信息社会，信息的传播速度何其之快，人们喜欢把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当作谈资——自己的事除外。不过话说回来，也得亏陈胜发明这句话的时候，那会儿治安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要不以当时的社会环境，他话音刚落，估计也很难看到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了。
孙平一边想着，无意间发现李霞的表情有些不同，便饶有兴致的问道：“怎么了，李科长有什么新奇的想法？”
李霞说道：“新奇谈不上，个人的见解罢了。”
“哦？那倒是要洗耳恭听了。”
李霞看了孙平一眼，说道：“你啊，说话越来越圆滑了——我只是在看到这篇报道后，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儿？”
“就是欣欣决定移民的事儿。”
孙平有些好奇，听李霞这么说，倒也觉得有些关联，不过自己并不是李霞肚子里的蛔虫，当下便问道：“有什么联系，我倒是想听听。”
李霞说道：“这个说起来就有些复杂了，我觉得吧，我们国家，从古至今，甚至会到一段很长时间的未来，都推崇一种文化，这文化我就姑且称它为官本位文化吧。打个比方说，有的人，或者说绝大多数人小时候，家里的人教育无非几种，要么你要考个清华北大，要么你出来要做官，为什么要做官呢？做官好啊，做官有很多很多的好处啊——这些话归结起来，就是在说，做官和考上清华北大，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孙平点点头，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然后呢？”
“然后我就感觉欣欣不想回来，估计也是因为受不了这种想法，”李霞说道：“当然，这些话我只能私下里跟你说，首先，从现代政治学的角度上来说，官其实是为民服务的，但由于我们国家历史的特殊性，导致许多的人民具有一定的奴性——当然，就连我们也不能例外，而这种奴性呢，在不应该展现出来的时候展现了出来，所以就会给某些官员造成一种错觉，我不是人民的公仆，我是人民的父母。”
（本章完）